#睡前故事:【大話精阿美】
在離學校北面最遠的山上,住了我和阿美兩個學生。
我的家是做墓碑生意的,而阿美的家,好像是養蜂的。在這個生滿了柳杉的山頭,見狐狸多於見人,阿美與我在同一個山頭長大,年齡相近,同讀小學三年級,卻從未在這山裡遇上。我們性格迥異,我好靜他好動,我喜歡植物他喜歡動物。我們唯一相似的,就是大家都有花粉症。
同學都笑我們是「野人二人組」,於是我們這二人組便盡量不在校內一起玩耍、聊天。這是老師教導我和阿美的,老師說,若我們二人在校內顯得疏遠一點,那麼,其他同學就會更願意親近我們,而我們便不會只有彼此作為朋友了。我們照辦,但感覺卻是連校內唯一的朋友都失去了。
沒有校車願意山長水遠的接送我們二人。幸好,山腰的士多哥哥每天早上和黃昏都會往返市區,也願意讓我們坐他的順風車。我們坐在貨斗中與一箱箱不知道放了些什麼的紙箱,一起轟隆轟隆的上山下山。這是我每天最愉快的時間。
每天,我和阿美都有這兩段可以聊天的車程,而所謂聊天,主要也是阿美在說話,他告訴我一天的上課經歷,告訴我他家裡的事,告訴我他喜歡這個討厭那個的瑣事,等等等等。反正,阿美有說不完的話題,而我總是深信不疑。
阿美跟我說,這個山頭的柳杉都是他的祖先在這裡種下的,說這是山神的意思,而每一棵樹都代表山神的一個子孫,「樹在,神在,人便平安」。阿美又說,他的家是養蜂的,但養蜂只是掩飾,實際上他的父親是一名特務,父親認識了阿美的母親,卻發現她是敵對的特務,於是他們一家人只好隱居於山中。
阿美煞有介事的警告我說:「你千萬不可以將此事告訴別人,因為我懷疑,爸爸還有暪著媽媽做特務的事」。這個秘密,我真的沒有告訴別人,但其他的事,他卻沒有提醒我要保守秘密。
有一天,阿美告訴了我一件事,他說:「其實,我們讀的這間小學是我家開的。不過,我們家很低調」。
當時的我在想,既然學校是你們家開的,為什麼要不開在近山的位置呢?害得我們兩個人要做「野人二人組」;如果學校開在山邊,要長途跋涉上下課的,就不再是我們倆,而是其他同學了。當時的我,只在心裡想,沒有說出來,因為我怕自己沒禮貌。
過一兩個星期。在操場上,我見到老師正在責罵阿美。我不知道阿美做錯了什麼,只知道老師厲害的指罵阿美。阿美的臉一陣青一陣白,害怕得簌簌顫抖。這不是我認識的他,平常的他堅強非常。老師實在太過份了。我鼓起了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氣,連忙走向他們呼喊:「老師,你不可以這樣罵阿美,你可是他的員工啊!」
這件事傳遍了整間學校,甚至於家長之間。大家人前人後的說阿美是大話精。阿美,是大話精,大話精,就是阿美。從此,我們上下課的車程上,再沒有半點聲音,靜得連車子的引擎聲也消失了。阿美坐在他的角落,我坐在我的角落。我依稀的感覺到,我們之間,不存在憤怒的生氣,卻也沒有半點活力的生氣。我和阿美,沒辦法再打開任何的話匣子。
就這樣,我們完成了那一個學期。暑假來了,暑假結束,新學期來臨,我與阿美成為了小學四年級生。我們再一次一起坐順風車上課、下課,但我們還是沒有開口說話。唯一的進步,可能是我們每朝早會點頭打招呼。
新學期開始,意味着舊有的學長畢業了,欺負我們的人少了一級,而學校又多了一級的新同學,自自然然會有了嶄新的人際話題,也沒有多少人再提起「大話精阿美」的事。
那是一個悶熱的黃昏,阿美與我繼續在貨斗裡,各自坐在自己的角落。在車子快要轉上山坡時,阿美忽然開口說話:「阿木。」
「吓?」
「我想告訴你一件事。」阿美說。
「嗯。」當時的我只說了一個音,「嗯」,但我心裡卻是一串的話,「嗯,我會聽的,我願意聽的,而且這一次,我會保守好秘密的⋯⋯」。
「你還是這樣。只會『嗯、嗯、嗯』。」
「是嗎?」
「嗯,」阿美說,「是啊。我們要說再見了。你明天就不會見到我了。」
「你說真的嗎?」我下意識的問道。
「連你也覺得我是大話精嗎?」
「我們不會再見了?」
「會的。」
「什麼時候?」
「長大後吧!」阿美說,「長大後,我們就可以再見。到時候,你負責開車,好嗎?士多哥哥的車,開得太猛了。」
阿美,淡淡一笑。這是我可以記起的最後一個阿美的模樣。我失去了我最好的、惟一的朋友。我的朋友真的消失了,無緣無故的消失了。但,這真是無緣無故嗎?還是我害的?是因為我沒有保守好秘密,所以逼走了阿美嗎?我知錯了,如果我認錯,你可以回來嗎?⋯⋯好多好多的問題,好多好多的自責,代替了阿美陪伴我繼續上課、下課,而我沒有辦法再告訴阿美,我多麼希望他真的是大話精、他真的騙我、他的消失只是一個謊言。
每年到了花粉症發作的季節,我都會想起他,心裡想念:阿美,我長大了,我也會開車了。你呢?
Storyteller: 米哈
Illustrator:楓 @tinymapl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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